恰似鱼传尺素,鸿雁归来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17-06-16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住到我家来,抱来一只匣子。匣子里,是这些年他留给她的一些信件。外祖母是江南旧式家庭的闺秀,这个举动无端让我感到浪漫,总觉得信件下面应该压些锦书红叶什么的。但其实就连这个装信的匣子都只是一个吃过饼干后留存的旧铁皮听子,盖子边沿斑斑驳驳掉了漆,一摸,一手轻碎的铁屑。

    除了外祖母自己,没人打开过这个盛满旧事的铁皮匣。她不识字,却知道书里会长“蠹”,尽管看不懂纸面上舒展着怎样的山长水短,却会在阳光温煦的午后将信纸一一打开,抹抹平,摊在阳光下拂拭来去。此刻信纸洁白,墨气芬芳,映亮了她渐渐昏花的双眼。

    妈妈参加工作后,给外祖父带回来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新奇信纸。这种信纸整整齐齐地打满了红杠子,抬头上用标宋体规整地印着红彤彤的“地勘大队”的字样。

    外祖父从小写信,习惯了从右到左竖着写,一式的蝇头小楷,标致极了。哪怕后来毛笔换成了钢笔,最后一笔往往还来个拖曳的“飞白”,宛如一声长啸,别提多潇洒恣意了。面前新奇的信纸他用不惯,但不妨碍他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收置于自己的抽屉里。想起什么事叮嘱女儿,就抽出几页信纸,横过来,仍旧从右到左竖着写。妈妈招工回城那年,怯生生地还不到20岁,世界在她面前是多么庞大啊,她心里只有一个微小的愿望,就是回到外婆所在的棉纺厂做一名光荣的纺织女工。上世纪80年代初的纺织女工,生活不可谓不艰辛,车间闷热压抑,毛絮堵满了鼻孔,但仍是妈妈高攀不上的好人生。招工的人来来去去,家里但凡能想些办法的年轻人大都有了着落,得意洋洋地穿戴着雪白的工帽与围腰进了棉纺厂。落在最后的妈妈因为在乡下练就了一身挑担子的好气力,被招进了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地勘大队”,旋即被派驻到比她下乡时还要偏僻荒凉得多的远山中,成为邻里攀比时那个格外值得同情的对象。

    外祖父是传统的知识分子,眺望着茫茫的远山,那一派温润如玉在子女命似飘萍的人生里完全派不上用场。那一段时间的家书,都是外祖父开去的药方。妈妈在野外有个三病两疼,外祖父细细在心里推演来去,再很慎重地落笔下方。野外的草药妈妈不认识,外祖父就把那些植物的形状细细描在信纸的末页。他是解放以前的医学硕士,专业其实是西医,但环境已然艰苦如此,他硬是重新自学了大半本残破的《本草纲目》,越是能为子女做得少,越要在自己能做到的地方做得最好。

    那是一封封非常奇特的家书,浸染着淡淡药香,几乎应对了野外生活所面临的一切急难之症,从感冒、腹泻到驱除蛇虫鼠蚁,药方虽好,但经过一来一去漫长路途的辗转,传到妈妈手上她都愈合得差不多了,但这不妨碍她依靠这些家书从勘探女工成长为随队医生。外祖父也算间接地改变了她的命运。

    只有一次,外祖父接到妈妈的信件时迟疑了许久,不知该怎样回复。他从清晨沉吟到日暮,妈妈的来信静静置放在案头。信上,她拐弯抹角、极不好意思地表明自己在勘探大队上谈了一个男朋友,对方虽然出身于农民家庭,但是对她很好。

    环顾在城市里找到体面对象的邻家儿女,外祖父简直悲从中来,他不但没有能力将女儿接出大山,眼看女儿还即将给他找来一个同样在大山里艰辛的女婿。而外祖父心中期许的女婿,是那种城市家庭里和他一样受过高学历教育的端方青年。外祖父有一支早年舶来的派克钢笔,一直心心念念地想留给未来的女婿做个见面礼。他想了又想,在心里反对了又反对,最终在给女儿的回信上,只写了一个字:好。

    女儿回家的日子终于来临,出人意表的是,她带回来一个非常体面的青年,高大俊朗,拎着行李和大包小包礼物走进家门,见人就面带笑意地问好,女儿则甩着手轻轻松松地跟在后面。聪明的外祖父一下就松了一口气。

    假期结束,两个年轻人才刚刚离开,外祖父就写了一封冗长的家书追了过去。这封十多页的家书托在手上颇有分量,全是写给那个年轻人沉甸甸的嘱托。外祖父之前面对女儿小心而克制,他总觉得自己的能力太过孱弱,即使释放父爱,那种爱惜也如早春的阳光一样温煦而克制。但面对这个他觉得可以托付信赖的年轻人时,老父亲的那种无助又宽慰、内疚又满含期待的心态倾泻得淋漓尽致,他真的很信赖这个年轻人,他真的很庆幸自己可以信赖这个年轻人。那封我没有见过、只凭转述而得知的家书中,我能够想象外祖父写到动情处的泪意盎然,最怜世间小儿女,哎。

    我的爸爸,也就是那个年轻人,没让外祖父失望,他一直对妈妈非常爱护,他们成了单位里交口称赞的好夫妻。说起他们那个异常艰苦、常年漂泊在荒野里的地勘大队,经过几次整编,成为中石油的一部分;而早年让妈妈心心念念的那家棉纺厂早已倒闭,她那些发小全部下岗,有人几经起伏,自行创业,又走上了人生的另一番辉煌,所以说命运的翻云覆雨啊,是谁都看不清楚的事。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爸爸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在野外一线最为艰苦的地方踏踏实实地工作了许多年,多次被评为单位里的劳模和先进工作者。这证明了外祖父第一次见面就把钢笔送出去的眼光很好,当时他反复叮嘱:“这支笔拿上,不管走到哪里,多写信回家。”

    (作者李咏瑾,系四川作协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狐狸的后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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